汉语诗歌中,“藏地写作”常常承载着一种诗意想象与民族文化的交汇。高原、雪山、草原、神山、河流……这些地域象征不仅是自然风景的呈现,更是诗人精神的投射方向与信仰坐标。在这个意义上,马丽华的长诗《总是这草原》(原刊于《青年文学》)与黄离的《卡瓦格博》(原刊于《山东文学》)可以被视为藏地写作谱系中的两颗明珠。它们既是现实经验的描写,也是诗性追问的象征;既承载着地方文化记忆,也试图用诗歌语言展开更多可能。
在这两首长诗中,我们会看到它们都将“地”转变成“精神地理”的坐标:草原、神山不再只是写景对象,而是承载诗人“我/我们”与自然、信仰、生死之间张力的地方。它们之间既存在张力,也互为反映:一种是以草原为核心的流动性、一种是以神山为轴心的凝定性。本文拟从主题意象、写作手法、信仰与精神地理、国际诗学视野这几条主线来比较它们的异同,并就如何把它们放入更广阔的藏地诗写脉络与现代诗学对话来作初步探讨。
一、主题意象的交锋:草原与雪山、生命与时间
在《总是这草原》中,马丽华把诗的视觉焦点最终引向“草原”这个意象空间。她先从“高原”出发,以一种打开路径的姿态进入草原世界:“后来你说,在小小的高原之上/还有一片大大的草原”。她借“兄弟”之口,诉说草原与诗人的归属:“你含笑说:寂寞也是美悲怆也是美/说这话的时候你像一个哲人”。草原在这里不仅是自然图景,更是诗性的共同体,它可以是“星空”——“草原是又一面星空/当幽蓝消隐便有碧绿的闪烁”,可以是人与自然的融合:“牧人是会唱歌的自然/我们是会写诗的自然”,在这里,人、自然、诗和谐共舞。
黄离的《卡瓦格博》则几乎以雪山神峰作为整诗的中心意象,卡瓦格博不仅是自然物象,更是神山,是信仰的焦点。他写道:“在卡瓦格博,它出现在每一个晴天/出现在每一个无雨的夜晚/在夜里,它遥远,深邃/可以触摸又遥不可及”。以及“卡瓦格博,就是香格里拉/…/山神端坐云上,看我们生老病死/看着我们痛苦,或者幸福”。卡瓦格博在这首诗中是存在的轴心,是诗人与信仰、时间、生命对话的主要场所。
从地域意象看,马丽华诗歌强调草原的生机、呼吸与流动性,而黄离诗歌则强调神山的高度、崇敬与凝定性。这是两者在地理意象选择上的主要区别。然而它们在更深层的生命体验意向上却有重叠。《总是这草原》写道:“阅读生生死死,只是在这儿/生死才如此和谐和美地交织”;《卡瓦格博》也将死亡转化为神性意象:“那些消失的登山者,成为神的宠儿/在卡瓦格博的客厅里/像新女婿在接受所有亲戚的祝福”。在两首诗里,死亡不再是阴暗禁忌,而是生命的一部分,诗人可以在诗中“读”它、承受它、甚至将其神圣化。
此外,时间流逝在两首诗中都是不可绕过的命题。马丽华诗歌写“雪线升高,雪线又降低/已经走向中年,走向/人生的高处和草原的深处”,把诗人的年龄、人生轨迹与自然地貌的变动联系起来;黄离诗歌在多处安排意象移动、意象变奏,以时间的“浸润感”让读者感受一种隐含的永恒——“美丽的事物,镜花水月稍纵即逝/…/在卡瓦格博,快乐是永恒/它们存在着,与信仰共存”。可见,两者都在时间—空间—存在之间布局深切的诗学张力。
二、写作手法与诗语构造:结构、语言、象征的不同路径
要比较这两首长诗在写作策略上的异同,我们必须关注结构动线、语言质地、意象体系与象征策略这几个维度。
马丽华的诗结构呈现出一种“对话—反思—呼喊”的张力。她以“兄弟”这样具有人称指向的对象来展开,诗人与他者(兄弟)之间通过对话、互问、呼号构成叙述张力。诗句常常回环重复、反复呼唤,形成强烈的音乐感和情感张力:例如“兄弟,那么就写诗吧,我们写诗”;“往高处走,往高处走/我们把灿烂韶光都交给了诗”;“我们情愿和诗生死相依”。这些重复、呼应使整首诗具有回音结构,在节奏上强化诗歌的流动感与归属感。
黄离的诗则更趋向自由意象流动、意象网络化结构,没有明确的“对话者”或者线性叙事。整首诗像一条巡游于山川、记忆、神话与自我之间的河流:诗人不断步行、凝视、回忆、自语。象征意象彼此共鸣、交织,节奏在意象浮沉中自由起伏。黄诗把藏獒、乌鸦、黑颈鹤、蝴蝶、念珠、白塔、卡卓刀、雪水、冰川等物象编织成一个有机网络,每一处都像节点,相互牵引、相互呼应。比如,“藏獒在院子里踱步,它度过魂/所以威猛里增加了包容和忠诚”;“卡卓刀的眼睛,是融化的雪水,是凋敝的梅花/…/是火,是沉睡,又是清醒”。这些句子不仅是具体景物的叠置,也是象征意义的浓缩与张力聚焦。
语言质地上,马丽华多用充满抒情色彩、排比、对称和反复的语言,让诗句具有较强的朗诵感和张力;而黄离的语言则相对含蓄、意象化、带有空白与缝隙感。他的句子有时简短、有时断裂,有时在短语里就折叠出复杂的象征张力。比如“云彩是天空的伴侣,在卡瓦格博/时光的脚步投射到大地上/慢慢地踱着方步,周而复始”,语言恬淡却被意象激活;又如“我走在漫长的转经路上/曾经跌下山谷的汉人衣衫褴褛/此刻他安坐于悬崖,唱着缥缈的歌”。这种语言质地要求读者在意象之间走读、在空白中填补。
在象征、隐喻与典籍借用方面,马丽华偶有佛教意象的点缀。她写道“不信佛,但我喜欢观世音/喜欢她慈悲而玄秘的笑容/喜欢猜测那翘起三根指头的含意/那含意是偈语暗示了某种命运/…/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这些诗句将佛教符号引入诗性空间,却不过度张扬,带有一种“似信非信”的灵性张力。黄离的象征则更具体系性——他的物象往往内在关联、层层叠加。卡瓦格博在藏地既具地理意义,也具神性信仰意义;景物、动物、器物、山水在诗中不断互照:山神、白塔、雪山、云、鸟、经房,构成神山信仰与自然秩序的网格,“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从更广的诗学角度看,马丽华的写作有一种传统抒情与现代思辨的融合,而黄离则更接近现代/后现代诗歌里“意象断裂”“语言张力”“空白意蕴”的实践路径。它们分别代表了藏地写作中不同的诗语可能,也体现了藏地文学在现代诗学语境中的写作进步。
三、信仰结构与精神地理:诗人与山、人与神、人与土地的对话
在这两首诗里,信仰不是附加的符号,而是内在张力,是诗人、自我、地形之间的深层对话。它们构成了一种“精神地理”:诗人在特定地形中的信仰体验写作。
马丽华虽然在诗中自言“不信佛”,但她对观世音的眷恋、对偈语的猜测,表明信仰对她而言是一种诗性仪式。她写:“喜欢猜测那翘起三根指头的含意/那含意是偈语暗示了某种命运”,以及“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将佛教意象作为一种精神回旋。这种“似信非信”的态度具有现代性意识:既保留信仰的神秘张力,又不落入宗教教条的控制。这种信仰张力与诗性融合,是一种现代知识分子在藏地写作中的可能路径。
黄离的信仰结构更为公开、深沉、融贯。卡瓦格博本身就是藏地信仰体系中的神山,在现实中它被视为神圣之山、有登山禁令。 黄离在诗里把卡瓦格博写成神性坐标:“山神端坐云上,看我们生老病死”;“古老的预言刻在酒店墙上/‘有人登上峰顶,神就会离去’”;“卡瓦格博,就是香格里拉/…/是最富裕的藏区 … 但又美丽异常的我们的家园”;“雪域圣地,请勿高声喧哗”……这些句子使卡瓦格博既是信仰之地,也是嵌入日常生活里的神性空间。黄离诗中的信仰并不在诗外,而在诗中、在物象链中、在叙述结构中:诗人与神山、云水、鸟兽、寺院、祭祀共同构造一种地—信仰—人的网络。可以说,信仰与自然在这首诗里是不可拆分的。
从精神地理视角看,马诗更倾向把草原转化为诗人精神归属地,她把自己投入草原空间,与牧人、风沙、生死共振,使“我”与草原合体;黄离诗歌则把精神地理建构在神山之上,诗人作为“跋涉者”“朝圣者”在卡瓦格博结构里行走、祈祷、凝视,使自然—信仰—自我成为三重共振的场域。前者是草原诗性的归属化,后者是山神意识的凝成化。这种不同的精神地理想象,是两首诗最深层次的区隔。
四、地方性、诗性与文化对话:国际诗学视角的引入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将这两首诗置于国际诗学脉络,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在地方性写作与普遍诗性之间搭桥的尝试,以及它们对现代诗学的回应。
首先,地方诗学(local poetics)强调在地方书写中保持与世界诗学的对话,而不仅是将地方经验桎梏于地域感叹。马诗与黄离诗都遵循这个方向:在描写草原、神山、风、雪、人、信仰时,它们并不止停留于民族贴标签,而是通过生命、时间、诗性、信仰等人与世界共有的主题切入,使地方意象获得一种普遍能指性。
其次,在诗性—信仰张力上,它们恰好回应了西方现代诗学传统中长期存在的问题:诗歌能否承载宗教/信仰?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希尔顿·艾迪的《基督徒诗人论》、或者近现代“信仰诗写”思潮,都试图把信仰融入诗性语言而不落为说教。马诗中的观世音与偈语、黄诗中的神山信仰结构,正是汉语现代诗人在藏地写作场景中的信仰诗写实验。
再次,从形式实验角度,黄离在意象流动、象征网络、语言断裂与空白方面的探索,与国际现代诗、后现代诗传统有呼应——如欧美现代诗人对意象点的重视(如艾略特、冯·赖因、罗伯特·格劳斯、朱利安·贝格、阿多尼斯等)和“物性诗学”“物中心诗歌”思潮(object-oriented poetry, thing-poetry)等,都强调物象在诗歌中的张力结构。《卡瓦格博》的每一个物象不仅点缀,而是结构节点,是与信仰、时间、空间交互的枢纽。
马丽华的写法虽然在象征、语言实验方面不如黄离那样极端,但她的浪漫抒情与哲学反思融合,也体现出一种现代—传统的混合风格。这种融合在藏地写作中具有重要示范意义:它表明即使是抒情派诗人,也能通过信仰借用、结构呼号、重复形式等方式把地方写作与现代诗学指向拉得更近。
此外,两首诗也体现出藏地写作的文化忧思。作为“远方书写者”或“藏地抒写者”,诗人需要处理一种他者意识与自我认同的张力。马丽华可能被视作“外来书写者”——有评论指出她在“伪西藏文学”语境中的争议(例如批评其“异域化”倾向) ;黄离作为现代诗人试图以更深入的文化浸润与信仰整合来书写卡瓦格博,某种程度上在藏地写作与民族文化间寻求新的阈界。正是这种“书写者身份”的张力,使得两首诗更具有文化反思的深度。
五、批评视野、文学价值与未来可能
要全面理解这两首诗在藏地文学中的位置,我们不妨从批评视角、影响力以及未来潜能三个层面延伸。
首先,在批评视角方面,除了分析它们的诗学技艺,还应注意它们在民族文学、边疆文化、“他者书写”、信仰诗写等方面可能存在的问题与局限。例如,马丽华作为汉族诗人在藏地写作,可能存在“他者透视”“异域化”倾向;有评论认为她的写作在某些地方是一种外来的文化重构,而不是来自藏族内部的声音。 这种视角警示我们在赞美诗歌之余,也要警惕话语权、文化立场与表达边界的问题。另一方面,黄离在写作中虽然试图深融文化体系,但是否也存在“立足外部”的张力?他的信仰借用如何被本地读者接受?这些都是值得进一步讨论的。
其次,从文学影响力与价值来看,这两首诗为藏地写作提供了不同的路径与范式。马丽华的诗歌强调热情、抒情与对草原的浪漫回归,适合作为“边疆抒情写作”的标杆;黄离则以象征网络、信仰结构与现代诗学意识为核心,为藏地文学注入了更具实验性和现代性的写作可能。它们共同展示了藏地写作可以横跨抒情—实验、地方—现代的写作张力。
展望未来藏地诗写的发展路径,我们或者还可以从几方面继续探索:更多本地声音的进入:让更多藏族诗人用藏语或中藏双语写作,形成内部诗学家的声音,以补充汉语诗人在藏地写作中的缺位与偏见;跨文化对话:把藏地写作带入更广阔的世界诗学语境,如将藏文诗歌与世界诗歌互译,引入更多国际诗人参与边疆书写对话。生态—文化诗写整合:在气候变化、生态危机背景下,藏地诗写可以更深入思考环境、人与高原生态系统的关系,使诗歌具有更强的时代担当。信仰与世俗张力的继续探索:未来诗人如何在信仰诉求与现代性冲击之间找到新的平衡,是藏地诗学亟待探讨的问题。黄离和马丽华只是两种可能,未来肯定还会有更多新的路径。
通过上述比较,读者看到:马丽华的《总是这草原》以草原为中心、以浪漫抒情与哲学反思融合为主要手段,强调人与草原的同构归属;黄离的《卡瓦格博》以神山为信仰核心,通过意象网络、语言断裂、信仰结构,把诗人置于神性—自然—时间的深层张力中。它们在地理意象、写作策略、信仰架构和诗性实验上各有特色,却在时间、生命体验、生/死张力上具有共通底色。
更重要的是,这两首诗不仅是藏地写作的标本,也代表了汉语现代诗学在高原题材中的可能性——在地方性写作中接入更宏大的诗性结构与信仰思考,让藏地成为现代诗歌的一个活跃场域。(贺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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