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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地理的复调:黄离《金融街》于坚《尚义街六号》欧阳江河《玻璃工厂》的跨时空对话
2025-09-17    来源:网络 作者:锈春刀
       城市即灵魂:三部作品的“精神地理”

       “精神地理”并非单纯的地理写生,而是将城市/空间转化为心理的暗室与历史的回声。黄离、于坚、欧阳江河都以城市为背景,却写出了截然不同的“城市灵魂”。

       黄离:胡同遗骸与资本幽灵

       《金融街》表面写北京金融区,但从首句“我们每一步都踏着胡同的尸首”开始,空间就不再是现实地名,而是一座层层折叠的心灵迷宫。

       “顺城街、金城坊、护城河、子夜雾霾”这些地名像历史断层,一层层覆盖、坍塌。诗人穿行其间,如在废墟上考古,又像在未来废墟中预言。

       这种把胡同、古都、资本、雾霾、流浪者揉合的写法,体现出“多维时间”的精神地理:过去、现在、未来在同一条街道同时显影,金融街既是现实街区,也是“幽灵都市”。

       于坚:生活即现场

       于坚的《尚义街六号》写昆明一座即将被拆除的民国建筑。

       他“像一台摄影机”式的冷静:“我是一个冷静的摄影师”。街道、楼梯、墙皮的每一处斑驳都被镜头式语言定格。

       这是纪实型的精神地理:他几乎不插入超现实元素,而是相信“物自体”的灵魂——建筑自己在说话。于坚把一栋房子当作一座“活化石”,以“真实”对抗遗忘。

       欧阳江河:工厂的形而上

       《玻璃工厂》同样以实地为题,却指向现代性的抽象困境。

       “一切透明的东西都是危险的。”玻璃在诗中既是工业产物,又是意识形态的隐喻。

       欧阳江河擅长哲学化的空间写作,工厂变成思想实验室:冷冽、理智,却在碎裂的玻璃中折射出人的脆弱。

比较:于坚是纪实的“地理摄影”,欧阳江河是观念化的“空间实验”,而黄离则是神话化的精神考古。他让现实街区长出狐魅、怪兽,让青砖开口说话,以此召唤出城市的“多重魂魄”。

       古典与先锋的双螺旋

       三位诗人都在古典与先锋之间找到独特坐标。

       黄离:青砖的古典、魔幻的先锋

       黄离的古典感并非单纯复古,而是“青砖—昆曲—狐魅”的民间古典:

       “每一块青砖都比帝王更能不朽”“胡同深处传来一声昆曲般百转千回的幽叹”,这是一种草根化的古典——不以帝王为尊,而以民居、胡同、昆曲为美学源泉。

       先锋性则来自“中式魔幻现实主义”:

       “庙堂的怪兽,大学的怪兽”“黑色的大鸟落在央行的大招牌上,像钻戒戴上新娘的手指”。

       现实与幻象并置,既拉美又本土:古典情怀与魔幻语言双螺旋缠绕,呈现出真正的“中式现代性”。

       于坚:极简古典 + 冷峻现代

       于坚大量引用《诗经》式平白句法:

“阳光照进来,尘埃在空气里游动。”

       他的“古典”在于简素与留白;先锋性在于去抒情化、去修辞化,以摄影美学对抗传统抒情。

       欧阳江河:观念先锋 + 典籍暗线

       欧阳江河表面是后现代哲学写作,但底层暗含《庄子》《易经》的观念:

       “玻璃是看见自身的黑夜。”他借现代工业意象进行“思辨抒情”,是哲学化的古典复调。

比较:黄离的独特之处在于情感的丰盈与语言的异质性——他不像于坚那样冷静,也不像欧阳江河那样抽象,而是在情感与想象之间同时向古典和先锋敞开。

       破茧的勇敢:拆迁、资本与个体尊严

       三首诗都书写“被现代化撕裂的城市”,而黄离的勇敢直言尤为突出。

       直面资本的冷光

       “金融街没有一家书店,更不会找到一本诗集。”“那些钞票有奇怪的腐臭,好像世间所有的手都触摸过。”

       他不仅批判权力与资本,还自我牺牲式地深入现场,描写乞者、女职员、流浪犬,呈现底层众生的尊严。

       这种“与资本对话”的鲜明姿态,在中国当代长诗中罕见。

       于坚的守望

       《尚义街六号》是守望者的哀歌:他冷静地记录一栋老房子的消失,却保持审美的距离。勇敢在于抵御遗忘,但缺少黄离那种带血的批判。

       欧阳江河的形而上批判

       《玻璃工厂》揭示工业化的空洞,但更多是思想实验,带着哲学安全感。

三者比较而言:于坚可谓“见证者”,欧阳江河是“思辨者”,而黄离是“亲历者与挑战者”。

       黄离不仅书写拆迁与资本,还让“狐魅”“怪兽”闯入文本,以魔幻放大现实的荒诞,这种“破茧”是语言和想象力的双重突破:他从传统“胡同诗学”中破茧而出,也从单纯现实主义中破茧而出。

       黄离《金融街》的多重价值

       精神地理的纵深:于坚记录“物”,欧阳江河思辨“概念”,黄离则在“物—魂—梦”的多维空间行走。

       古典与先锋的统一:青砖与狐魅、昆曲与魔幻现实主义并生,呈现“中式现代性”的诗学范式。

       勇敢的城市告白:面对资本化北京,他既缱绻于胡同青砖,又决绝揭露金色泡沫;这种“既爱且拒”的态度,使《金融街》成为当代长诗中罕见的“破茧之作”。

因此,《金融街》在与《尚义街六号》《玻璃工厂》的对照中,显现出一种“复调的精神地理”——它既是胡同的挽歌,又是资本的自白书,更是诗人自我灵魂的地图。

       这正是它的古典与先锋、现实与魔幻、缱绻与决绝的全部魅力,也是当代汉语诗歌最为勇敢的突破之一。(完)


附:黄离长诗《金融街》全文
/
金融街
/
作者:黄离
/
从哪条胡同走进去,能找到金融街
像发现一条盛夏的河流
像误入一个喧闹的集市
但这里没有水,也没有声音
金融街像等待手术的病人
袒露身体于白色大地
我们每一步都踏着胡同的尸首
/
从哪条胡同走进去,会找到旧梦
找到旧爱,找到远去的童年和
那辆贴满偶像照片的自行车
车筐里野花早已枯萎
小鸟早已飞走,梦想的杯子空空
/
01
/
我承认你是金色的
这里游荡的每一个灵魂都沾满铜屑
但你是当下的金色
不是昔日,也不会是未来
历史巨浪淘出的沉淀物,永远
不会是金子
/
我承认你是金色的,你是泡沫下
的漩涡,能把人卷入地狱
能把人托上天堂
但那个操盘手终于受不了折磨
被你撕碎于风中
他从十八层坠落
每一层都在上演人间喜剧
/
你不知道我有多轻松
你不知道我有多艰辛
/
我渴望某种回归或历史重演
真正的黄金时代
战国过于残酷,那就来一次春秋
诸子百家,每一位都值得黄金铸像
那些闪亮的金色,与这条
镀色的大街毫无关联
/
这条街追逐的短暂,像刀刃
一样薄。谁都知道,梦是水月镜花
财富、权势终将成空
可他为什么还把手伸向更多的权柄
/
每家银行都有相同的面孔
妩媚的柜员在笼子里点钞
那些钞票有奇怪的腐臭
好像世间所有的手都触摸过
汗渍、血污和泪水
空荡的大厅,坚硬的玻璃
/
夜深千帐灯,出卖肉身的伶人
据说也追随佛陀,心心念念
油腻的红木办公桌后
“信佛”的老板还在冥思苦想
如何不费一文驱逐
一位优秀的老员工
僧人都有假的,商人的信仰更可疑
/
你让我重数那些街巷
你消失的故乡经历太多
所以沉默,伤痕被施以浓妆
你说她们现在如过去的儿歌
你说再没有伤痛,与尘埃共舞的
记忆,像落花,像风絮
你呵,多么虚弱的赞美
/
02
/
他是个经过黑夜的男人
他知道夜里的河水有多冰凉
他冥顽不化
连文字也有了固执的性格
又有谁和他一样
记录光阴的流水账
/
他身上有月牙的烙印
肯定是在某些夜晚被月亮灼伤
这些伤痕绝对不是因为爱情
爱情,多么浮夸的字眼
绚丽,奢侈,完美
与卑微的生活毫不相称
/
他小心地活着,连诗里也
不见暴虐的字眼
可偏偏又深陷尘世
只好用纤弱的词语为自己辩护
/
如果有一天他蓬头垢面
赤着脚走回故乡,你不必诧异
只要他还认得兄弟姐妹
认得年迈的母亲,还记得
父亲的坟茔
/
他读地铁里的免费报纸
(后来那家报纸也停刊了)
匆匆浏览完标题
随手又送给更卑微的人
一个是老人,沉默寡言
仿佛被伤害过一千遍
脚边蜷伏的小兽
同他一样衰老,一样安静
一样被生活虐待了千万遍
/
一个人的衰老,就像
北京深秋的来临
他终于离开金融街之前
老人已多日不见
就像那个去东四十二条找你的女孩
就像那个去西湖营胡同找你的女孩
也终于不见了
/
你是我所有痛苦的源头
你是我所有背叛的源头
/
另一位肤色纯白的
美丽客人,你若经过复兴门地铁
很可能会遇见一个白色的人
一份报纸就能换来一连串的谢谢
谢谢,谢谢,谢谢
免费的报纸,早晨的光辉
茫然的白领,匆忙的过客
/
但我希望旧报纸不是
他们唯有的生活来源
我希望他们只是来观察世界
像阿尔卑斯山脚下某个小酒吧里
自鸣得意的作家
在偷听陌生贵妇赞美他的文字
像塔希提岛的画家在帘后窥视
裸体女子汲完水经过
门口那株矮椰子树
/
另一位流浪老人
春天来临,他总会出现在
铸有巨大钱币的广场
像如期而至的古老预言
衣衫褴褛的他让冰凉的大理石变得温暖
他有三只同样邋遢的小犬
他在金色塑像下敞开胸襟
/
还有流浪的少年,彷徨的青年
还有正在被老板骚扰的女职员
还有抱着病孩子
匆忙奔向儿童医院的异乡人
还有卖豆浆和煎饼的小摊贩
与管城者达成默契
用舶来的大豆油把这条街煎香
/
03
/
因为诗歌,该永生已经永生
该沉沦的早已声名狼藉
/
那棵骨格清奇的老槐树曾是谁家的
而现在,从钢筋水泥里
伸出手臂,像一面降幡
它身上还有老屋的影子,但是
主人早已迁走,旧屋早已作古
我们置身故事的第一章和最后一章
中间剪掉了大段旁白
/
七月,八中的孩子们
像秋深的银杏
昨天还一树金黄,今天已飘零殆尽
金融街,是隆福寺和南锣鼓巷的未来
金融街的未来在哪里
无法断言。但无论未来是什么样子
这些金色都将毫无意义
/
“谁在远方哭泣啊,
为什么那么伤心?”
/
他像幽灵一样在这里徘徊
警灯在不远处闪烁
光天化日,可他为什么
总担心大街上有怪兽出没
/
庙堂的怪兽,大学的怪兽
我们都是没有证据的旁观者
缄默的受害者,然而
道德的雪山早已雪崩
没有人能幸免于罪
/
你为什么会爱上三联书店里
读闲书的女子
我的隐秘也是你的隐秘
你的孤独也是我的孤独
那么为什么,我们依旧孤独
/
金融街没有一家书店
更不会找到一本诗集
/
我们会在旧址上寻找飘散的灵魂
那棵枣树还在,没了主人的照料
果实比酸枣还小,温暖的树
多余、格格不入又异常美丽
昨天通过这些根,这些柔软的刺
这些苍老的
枝丫,这些打蜡的叶片
与今天藕断丝连
如同眼里有嘴里没有的姑娘
在心底生根发芽
/
她来的时候世界叮咚作响
/
04
/
你是谁?爱我以白色蔷薇
恨我以红色玫瑰
/
金城坊是元人的,护城河是
明朝的,顺城街是满人的
而今,那些沾满金粉的钱庄不知所终
那些旌旗般的酒旗,那些温存微笑的老掌柜
那个叫金镶玉的老板娘不知所终
那些打马走过的汉子不知所终
城隍庙仅存的寝宫空空荡荡
诸神已无处安睡
/
远行的可汗打马走过
穿行于子夜的雾霾
他认不出这就是
他精心构造的金城坊
那些白银到哪里去了?
那些三下五去二的账房先生呢?
/
想象曾经的帝国,想象
我倚着爬满苔藓的青色城墙
内心充实而自大,恍惚
成为这里的主人
红色的秀场让我意兴阑珊
我最不喜欢的色彩是红色
那是残暴、血腥的色彩
天空应该是蓝色的,大地应该是绿色的
风和水是无色的
/
他经历过多少黑夜
目光才如此绝望,如此空洞
/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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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为内心保留着愤怒而欣喜
/
生活庸常而又沉重,一个诗人
不该玩弄灵感和技巧
生活的复杂远高于文字
生活的修辞也不是诗歌技巧
所能覆盖的。在末日降临之前
人们要假装平静地活着
/
如果人生真是一场梦
那我们何必唯唯诺诺
/
无论生活多坚硬、多苛刻
如何冷若冰霜,或者像无常的肆虐风暴
在经历所有世事之后,她
变成饱经风霜的老妪
在她蹒跚的背影之后
我依旧能感受那沉甸甸的美丽
多少人曾爱慕她年轻时的容颜
而我只能喃喃出那句剧终时的话
“美啊!请等一等!”
/
如果你真的懂我,如果你还醒着
你便知道,我是屈打成招
/
06
/
谁把龙脉斩断
把一潭死水叫成海
而我喜欢真正的海,因为大海
一会儿像母亲,一会儿像父亲
/
我有时沿顺城街行走
所谓的城早已不见踪迹
有人因为大城消失抑郁而终
但我恍惚还在古老的城墙下
还能闻到那些青砖的味道
每一块都比帝王珍贵
每一块都比帝王生动
每一块都比帝王更能不朽
/
那些臆想中的青砖
表面爬满青苔,内部也是
暗绿色的青砖,湿气氤氲
所以墙角是阴凉的
完全不同于这个夏天的燥热
也许墙角,就在我双脚踏过的地方
曾经摆放着旧陶盆,前朝的陶盆
也是青色的。旧藤椅上蜷缩着小花猫
坍塌着垂垂老矣的老人
与暮气沉沉的大城多么相称
/
我钻进荒芜的寺院
院子里长满艾蒿和稗草
还有野生的麻杆和薄荷
我留连于那些妖娆的葫芦和丰满的南瓜
众神落寞,席地而坐
有些干脆沉沉睡去
/
歪脖子老楸树眼看就要钻到城墙里去
而后忽而扭头望向苍穹
那时的天空永远是秋日的蓝
那些老街坊过着笑容满面的苦日子
那时人们还有信仰
还敬畏神灵,聊斋里的小狐狸
在探头探脑,也被奉为仙子
/
赶考的举子依旧在苦读
桃花待放,红杏未出墙
当然少不了知音不遇的感慨
墙角闪过一只隐喻般的黑猫
胡同深处传来一声昆曲般百转千回的幽叹
/
在梦里,我依旧被野兽追逐
满街奔跑,直止自暴自弃地闭上双眼
这么多年,仍没有逃出少年时的诗
“在日出之前,
找到一张,可以安睡的床”
/
梦醒。卧佛寺香灰飘散,门户消失
大佛睡在草丛里
你说卧佛装睡也逃不了拆掉的命运
后来他爬起身趿着鞋远去
背影孤独。最后
连聂小倩也搬走了,还有那只狐狸
它随手带走了你所有的童年幻想
/
他终于辞穷理屈
他终于马放南山
/
07
/
我仍然喜欢那只黑色的大鸟
它落在央行的大招牌上
像钻戒戴上新娘的手指
那个新娘是骑扫帚的女巫
冰凉、沉默,因果了然于胸
冷酷、无情,生死熟视无睹
偶尔展开翅膀,便遮天蔽日
/
每首诗都有自己的性别
被不懂的人阅读就是被凌辱
/
就这样吧,不再絮叨了
让星辰归于星辰
尘土归于尘土,让梦终究是梦
让长醉的长醉,让清醒的清醒
让城郭变成孩子的铅笔画
让金融街就是世俗的金色
/
所有的语言和文字都是前人创造的
我们只是用重复来传承
/
就这样吧,漫长的流水账
到了清零的时候
在似曾相识的文字里
在执手相看泪眼的梦里
让我们找回前世的自己,找到彼此
就像许多年以后,有人翻出这首诗
像发现金子。这是金融街
留下的,最后财富

               2018仲夏·北京金融街

(责任编辑: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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