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离的长诗《南锣鼓巷》首先让人迷失的,不是胡同本身,而是语言的迷宫。诗人从“我无数次在这些胡同里游荡”开篇,似乎是日常的自述,却立即进入了符号与典故的铺陈——“这些胡人的通道,盖满了鲜红的印章 / 故国的青砖满目疮痍 / 元明清的徽记被岁月剥蚀”。语言像一层层剥落的砖瓦,既是历史的陈迹,也是诗歌的肌理。冗长、碎片、堆叠、跳跃,构成了一种有意的“迷宫感”,让读者在阅读时与游人一样“乐意在这里迷失”。
典故与历史:从帝王到平民的隐喻书写
诗中反复召唤历史与人物:忽必烈、僧格林沁、蒋介石、荣禄,甚至“叫茅盾的那位文学巨匠”。这些名字并非传记化,而是被当作文化“典故”——历史皮肤的剐破,透出城市的血脉。“段氏政府总理靳云鹏的金粉之家,变成中央戏剧学院”,这种空间的转换,正是历史的荒诞寓言。历史不再是庄严的,而是像胡同墙角“没人注意的断碣残碑”,随时可能被遗忘。
文化与旅游:在消费与怀旧之间
《南锣鼓巷》写于2009年,正值南锣鼓巷成为“文旅圣地”之初。黄离敏锐地捕捉到文化与旅游的张力:“板着脸做生意的文宇奶酪店 / 看透了顾客心理 / 多数时间都挂着‘售完’两个字”。消费主义的逻辑,与诗人追寻的历史气息形成鲜明对比。这条北京长巷既是“部外来语辞典”——“沙发,沙龙,俱乐部,卡通……”也是传统与现代、外来与本土的混血地带,最终让诗人感慨:“文明,有时真像个杂种”。这种批评并非拒绝,而是揭示一种复杂的文化身份。
游子乡愁与精神地理:在消逝与寻找中徘徊
诗人一方面在小卖部里找到“我在里面找到了母亲”,甚至连“她偶尔的走神,偶尔的叹气 / 也像极了母亲”;另一方面却不断承认“我喜欢的事物 / 大多数已被毁掉 / 或者正在被毁掉”。这种乡愁并非浪漫化,而是带着伤痕的现实感。南锣鼓巷成了精神地理的样本——既是家园,也是失乡之地。诗人直言:“我们安坐于故土 / 却还在寻找家园”,乡愁不是回得去的,而是永恒的追问。
空间诗学:胡同作为隐喻的剧场
南锣鼓巷被比作“长着十六只脚的蜈蚣”,是一种空间性的意象。它既在物理层面延展,也在诗学层面蜿蜒。钟鼓楼、酒吧、四合院、断碑、酒馆、树木……这些空间碎片,被黄离组合成一部南锣鼓巷的“空间辞典”。每个角落都带着记忆的重量——“叫创可贴的这家小店像一列时空火车 / 把丝丝缕缕的记忆带回”。在空间诗学意义上,《南锣鼓巷》既是北京的地理,也是文化的拓扑学。
游客是迷途还是留连忘返
作为“游客”的诗人,不仅仅是外来者,他同时是“积习难返的逆子”。在小巷的酒吧,他的肉身“触礁”,而灵魂却“往更孤独的地方飘去”。南锣既是“烟雨江南蹁跹的蝴蝶”,又是“满街切•格瓦拉,满街红色烙痕”。这种复杂的双重身份,使得游人既无法彻底融入,也无法真正离开——这正是“走不出的南锣鼓巷”。
文明的悖论与诗歌的自省
黄离的语言最后转向文明与诗歌本身:“但是 / 我依旧爱你,古老中国的文明 / 我爱你颠三倒四的历史”。这种“爱”并非盲目的,而是带着悖论与质疑。诗人甚至怀疑诗歌的意义:“这几百行句子又是什么 / 并不比南锣鼓巷的一株臭椿珍贵”。诗歌与历史、文明一样,都是被时间冲刷的微小存在。然而,正因如此,它们才显得真切。
读不完的《南锣鼓巷》
走不出的南锣鼓巷,是北京的地理现象;读不完的《南锣鼓巷》,则是语言、文化、历史与诗学交织的迷宫。黄离在诗中说:“蝴蝶和庄子又开始对话 / 这首诗追着我满街奔跑”。这或许就是他写下此诗的真正隐喻:南锣鼓巷不仅是空间,更是时间的流动;不仅是胡同,更是文明的寓言;不仅是景点,更是诗歌自身的宿命。
在黄离的笔下,南锣鼓巷既是“永远不会等到归人”的地方,也是“踩着南锣鼓巷湿漉漉的灵魂”的必然际遇。它让我们一次次走进去,又一次次在其中迷失。(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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