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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离长诗《卡瓦格博》:一首在民族性与世界性之间走钢丝的诗歌
2025-11-10    来源:公益中国网 作者:贺兰
       黄离的《卡瓦格博》第一感受是它那种既具体又极具象征力的地理—文化定位:卡瓦格博作为地名、神祇、意象场域,既是高原的实际地貌,也是诗人的内心圣地与想象乌托邦。诗里反复出现的物象——雪山、澜沧江、青稞酒、藏獒、黑颈鹤、白塔、十三太子峰——这些具象并非仅作风景描写的“背景板”,而是构成了一套伦理与美学的现场:它们承载记忆、信仰、饥荒与尊严,交织成地区性的经验叙事。正因如此,诗的民族性首先表现为对地方生活细节的忠实与尊重:例如“我的亲人,用溪水洗她的矮脚马 / 用牛角梳梳理马鬃”这一类句子,不仅描绘了日常劳作,也把劳动变为宗教性或仪式性的动作——在高原语境里,劳动与信仰是不可分割的。这种把微小生活细节写为民族伦理与美学代码的手法,使诗歌成为“民族性”的形象载体,同时也为其世界性提供了最原初的素材(诗作文本)。 

       但同样重要的是——黄离并不把“民族性”等同于闭塞或静态的传统保存;他的写作有强烈的互文意识和历史纵深感,这正是其面向世界的路径。诗中既有高度地方化的意象(如“青稞酒”“明永村”“普达措”),也有直接面向全球事件与现代性的句子(如“战火仍在世界另一侧漫延”),这种并列告诉读者:卡瓦格博既是某个具体社群的生存场所,也是连接现代性困境与全球史事的交叉口。把地方的“具体”嵌入到历史-全球语境的写作策略,恰恰映应了当代“世界文学”或“世界诗学”讨论的核心:文学如何在地方-全球之间流转并被再造。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关于“世界文学是那些超出其出身文化而在他处流通的文本”的论述,正可以用来理解《卡瓦格博》如何既扎根又流通:诗歌的地方性并未把它封闭,反而成为其进入世界话语的资本。 

       从诗学技法看,黄离在长诗结构上采用的是一种开放的、接续式的叙述:段落像山谷中的风,来去自如,既有重复意象的回环,也有跳跃性的时间与视角转换(梦境-记忆-当下;个人-亲人-共同体),这使得文本既保有史诗的纵深感,也维系着现代抒情的瞬时性。这种结构上的“混合性”正贴合拉玛扎尼(Jahan Ramazani)关于“后殖民诗歌如何成为混合化 (hybrid) 的现代诗学”的论断:在英语世界的后殖民诗论中,诗人借由本土与外来话语、民俗与现代技艺的混生,打造出既具地方身份又能对话世界读者的诗歌形式。黄离虽写中文,但他的长诗同样走出单一传统——既可读作对藏族高原经验的民族演绎,也可被置于比较现代长诗的语域来观看。 

       如果把《卡瓦格博》放在后殖民/比较文学的望远镜下看,就必须谈及话语权力与他者表述的问题。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Said)的《东方学》提醒我们:西方话语容易将“东方”凝固为想象中的他者,而真正的去殖民写作要尽量从内部出发重塑被描述的对象。黄离的诗歌显然做了另一种尝试:它既不是从外部来为高原做解释的“叙述”,也不是理想化的回忆录;诗中多处自觉地呈现了主体的谦逊与自知(“我不在她的记忆里,不在猎手的 / 目光里,也不在神的庇护下”),这种不居高临下的写法,使得文本避免了简单的他者化或浪漫异化,而是把高原生活呈现为含有伦理张力的复杂现场。赛义德的理论帮助我们谨慎地识别潜在的他者化倾向,从而更严肃地评估诗人如何在书写民族性时避免落入“外部想象”的陷阱。 

       生态想象与宗教—世俗并置,是这首长诗另一处显著的世界性特征。整部诗频繁指向动植物、气候、河川、冰川与牧群,把人的命运嵌入一套非人类的共同体之中(例如关于乌鸦、黑颈鹤、藏獒、蝴蝶等的细写)。当代英美批评中兴起的“生态批评”(ecocriticism)强调文本如何将自然视为有伦理-政治能指而非单纯背景;《卡瓦格博》把生态与信仰、社会生存并置,呈现出一种“地方生态伦理”的诗学:苦难、饥荒、信仰、祭祀乃至登山者的生死,都在自然与文化的交界处被叙述与审问。把黄离放进生态批评的视域,不只是把他读为写景的诗人,而是把他的文本当作一部关于“人-地关系”的伦理史诗来读,这种观点与《生态批评读本》所倡导的文学-环境互动分析路径不谋而合。 

       与此同时,《卡瓦格博》的语言策略具有极强的可翻译性——不在于字面可译,而在于诗中所激活的经验类型:恋乡、饥荒、信仰、劳动、暴力与包容、死亡与圣地这些主题是普世的情感与伦理关怀点,这正是它“走向世界”的语义通道。帕斯卡尔·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关于世界文学场域的论述也提供了判断诗作“世界性”价值的社会学工具:一部作品要进入世界对话,不只是美学上的独特性,还需要在不同文化空间中被接受、被翻译、被讨论;黄离的《卡瓦格博》在中国当代诗歌场里已被视为横跨文明的叙事,它吸收并改造了多种传统与现代资源,使得文本具有进入更广泛读者群的潜能——但这种“潜能”同时也受制于国际话语场的节律与权力结构。换言之,诗的世界性既有美学基础,也需要制度性渠道来完成跨文化传播。 

       此外,诗歌中的“现代性”的面向值得强调:黄离并非仅在书写传统礼俗或民族记忆,他也把高原经验放在现代矛盾之中去思考——例如对战争的反思、对名利的讽刺(“许多追名逐利的大人物 / 树起了墓碑,却未能树起尊重”),以及对诗人身份的自省(“没醉过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 / 没恋过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疯狂 / 我们拥有的使我们虚荣 / 我们渴望的让我们执著 / 是谁给我权力,让我写一首首 / 泄露天机的长诗。”)。这些段落显示诗人同时拥有传统情怀与现代主体的批判能量:他不把民族性理想化,也不将现代性全然当作救赎,而是在两者之间张力性地写作。这种混复(hybridity)正是当代比较诗学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民族性在全球化语境下如何被重新想象、被挪用或被保护。对此,拉玛扎尼等后殖民批评家早有阐述:后殖民诗歌往往以“混合”为资源,在本土与外来之间作出美学重构。 

       最后,需要承认的是《卡瓦格博》的世界性并非一种自我宣称,而是通过其文本的情感普遍性、形式实验与话语互文性慢慢成立。把黄离与世界诗论连接,不是强行把某部中文长诗拉进英语系的语法体系,而是在尊重其民族语境的前提下,读取其中与国际理论对话的可能:从世界文学的流通问题(Damrosch、Casanova)到后殖民的主体-他者话语(Said、Ramazani),再到生态-伦理阅读(ecocriticism),这些理论既能为我们提供分析工具,也提醒我们在转译与跨文化解释时要谨慎,避免把诗的地方经验简化为“可消费的异域景观”。黄离的诗歌成果,部分就在于他既把民族的细节写到极致,又让这些细节在更大的诗学与伦理问题上参加对话——这正是当代诗歌通向世界话坛的一条可行路径。 

       总而言之,《卡瓦格博》既是民族性的深描,也是一部具有世界对话潜能的长诗。它通过具体物象、宗教与生态的耦合、以及对现代性的审视,把地域经验变为可供普遍共感与理论反思的文本场。对它的阅读不应被二元化地限定为“纯民族学文档”或“纯全球话语实验”,而应把它放在一种动态的比较-流通-伦理的视域中来理解:在这里,民族性成为世界性的起点,而世界性又回头为民族性提供新的理解与呈现方式。(贺兰)

(责任编辑: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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